在方太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制造的文化灵魂 || 秦朔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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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中兴风波，一起疫苗案件，以及围绕拼多多上市引起的冒牌产品争议，如冷风扑面，再一次启发我们，不具备创新能力，缺乏良知，拷贝成风，则中国经济的转型升级将永远无法完成。尽管我们的人均GDP已经从1978年的不到400元增长到2017年的接近6万元，年均增长约9.5%，但如果日常所需的产品和服务不能以高品质为保证，那么我们的幸福感、获得感就无法与时俱进，甚至大打折扣。

　　每个家庭的幸福和康宁，都离不开高素质的企业。当企业失去良知，一切都可能发生。

　　什么样的企业真正值得信赖？中国高价值制造的希望在哪里？最近，我两次到方太做了调研。

　　方太是一家1996年创立、20多年专心致志只做高端嵌入式厨房电器的企业，当之无愧的行业领导者，2017年销售收入突破100亿元，有很好的消费者口碑。但这一次吸引我去调研的契机，是方太发布了全新的企业使命——“为了亿万家庭的幸福”；同时，还发布了一款名为“家庭幸福观”的文化产品。这款产品和方太自身的业务无关，而是告诉每个家庭如何走向幸福的一套准则和方法。

　　方太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能做这样的事？方太文化和方太高端制造之间是何关系，对于整个中国制造的品质改善和创新升级有何启发？带着这些问题我来到了宁波杭州湾新区的方太总部和方太工厂。

　　方太文化体系与中国管理模式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中国人自己的高端品牌。”1994年，从上海交通大学研究生毕业被父亲召回慈溪、父子两人决定二次创业时，茅忠群硬是凭着年轻人的那股子闯劲和不服输的劲头，立志一定要做出一个高端品牌。从那时开始，23年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市场环境，方太始终没有偏离过当初茅忠群定下的高端化、专业化、精品化的方向。

　　虽是家族企业，但方太一开始就引入现代管理方式。茅忠群还到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读了EMBA。方太2001年导入卓越绩效模式，招揽了多位世界500强公司的管理者加入，从供应链、营销、财务等方面提升管理能力。

　　这次我到方太电器二厂参观，看到了六西格玛零缺陷管理、精益管理、看板管理、6S现场管理等现代管理方式的实施，和美国、日本、德国的一流制造企业的管理状态是一致的，非常现代化，管理基础很扎实。

　　但让我感触最深的还是方太的文化。在方太，从乘电梯、就餐排队这样的细节，到总部走廊墙上挂的管理人员公开承诺的“五个一”（立一个志、改一个过、行一次孝、日行一善、读一本经），都弥散着一种自我约束和自觉向善的气息。

　　方太工厂洋溢着浓厚的人文气息。工厂操作台外边有标准的羽毛球场，有宽敞的员工休息室。管理看板上画有反映员工心情的表情符号，员工每天上班打卡后会选择当天的心情，将小磁块贴到对应的地方，如果选择“心情较差”，班组长看到后会找他谈心。有的看板反映师徒关系，师傅对徒弟说了什么，徒弟对师傅有何承诺，都明明白白写在上面。

　　茅忠群说，方太很早就意识到，高品质的产品不是检验出来的，而是制造出来、设计出来的，是通过组织、技术、体系、流程、工具、设备等不断提升出来的，所有这些，人是关键。而要解决人的问题，不能完全依靠制度管理，还需要有信仰。因为人如果没有信仰，制度也是管不住的。而信仰的建立，则需要文化的土壤。

　　方太做的是制造业，纵观世界制造业发展史，日本和德国堪为样板，而其成功与民族文化都息息相关。

　　日本人有强烈的岛国意识的危机感，日本的文化根基是“万物宿灵”，崇拜一树一石的泛神主义，所以对造任何东西都怀着敬畏感，务求做到没有偏差，井井有条；日本武士道有所谓“仁忠文化”，强调感恩和服从，上下一致；日语里有所谓“钝感力”一词，“看似脑子迟钝”，反而能成为一种能量，做事绝不投机取巧。这些文化都深刻影响了日本制造。

　　德国制造长盛不衰，被誉为“众厂之厂”，产品经久耐用，这和德意志民族的理性严谨也是分不开的。就像卡拉扬以“德式精确”将柏林爱乐乐团带入交响乐史上的巅峰时代，他要求每个音符都必须精确无误，容不得半点含糊。这样的气质在制造领域体现为标准主义、精确主义、秩序主义和完美主义。德语谚语说，“犯错误，都要犯得十全十美”。以这样的文化为依托，德国企业在很多细分市场都是“小事大做，小企大业”，专注专精，把技术做到最好。

　　中国制造是否能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精髓，形成独特的管理模式呢？从方太身上，我们看到了这种可能，植根于中华文化的中国优秀企业有可能创造出和美国的福特制、日本的丰田生产方式一样的管理模式。

　　从2004年起，茅忠群先后在北大、清华等知名学府读了几十门国学课程，并从2008年开始在企业管理中导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用了十年时间，真正将其融入到了企业的方方面面，并逐步形成了“中学明道，西学优术，中西合璧，以道御术”中西合璧的管理思想。

　　方太管理之道，可以说是“中华优秀文化+”的模式，它以文化为魂，以良知为本，将中华优秀文化和现代先进生产管理模式融为一体。如果说福特制的特征是大规模流水线生产，丰田方式的特征是彻底杜绝企业内部各种浪费，方太模式的特征则是以人为本、以文化育人、“企品、产品、人品”三品合一。

　　当今中国不少企业，对员工的管理采取“狼性化”、“末尾淘汰”等方式，反观方太虽然要求很高、很严，但推进方式更多依靠人文关怀。比如早期的行为规范将员工违规行为分为ABC类，最常出现的C类错误是迟到早退等，处理办法是20块钱罚款。后来把罚款取消，改为由直接主管谈一次话，从仁义角度和员工沟通。此后连续4年的C类错误监测，每年下降50%。

　　这种人文关怀更体现在将员工视为发展的根本。方太实行“全员身股制”。在方太工作年满2年以上的员工，可以根据不同的岗位和绩效拿到“身股”。“身股制”覆盖大多数员工，不是只给核心高管。2017年，方太员工敬业度水平达到87分，超越最佳雇主平均水平。

　　在茅忠群看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是仁爱，它可以激发人性中向善的一面，培育全体员工对顾客的爱心，捕捉到用户的真正需求，形成对品质的敬畏感，以及对不合格的羞耻感，真正形成全员品质文化；同样，秉持仁爱精神，也可以让企业从内部强大起来。

　　虽然目前方太的规模无法和福特、丰田相比，但方太管理的适用性很强，有着巨大的推广应用价值。

　　关注爱与幸福：企业的目的不仅是利润

　　2018年，方太把用了22年的“让家的感觉更好”的使命，改为“为了亿万家庭的幸福”。“让家的感觉更好”，消费者已经非常熟悉和温暖，为什么要改掉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要从只提供好产品，升级为积极承担社会责任并导人向善。

　　茅忠群说，企业使命反映一个企业存在的目的和意义，不同层次的使命反映不同层次的企业目的。“让家的感觉更好”主要是在产品体验层次，是通过提供高品质的产品让顾客体验到的家的感觉更好。这个层次对应的企业目的是提供好产品，成为一家优秀的企业。然而方太三年前就已经不满足优秀，而是有了新的愿景“成为一家伟大的企业”。

　　优秀企业和伟大企业的区别在哪里？在茅忠群看来，伟大的企业不仅是一个经济组织，要满足并创造顾客需求；而且是一个社会组织，要积极承担社会责任，不断导人向善，促进人类社会的真善美。因此，仅仅提供好产品已经不够了，方太需要提出与伟大企业相一致的新使命，这就是“为了亿万家庭的幸福”。

　　茅忠群的想法和做法，和现代管理理论一脉相通，同时又有自己的特色。

　　20世纪的管理大师德鲁克说，对任何一家工商企业而言，利润虽然必要，但并非企业存在的目的，“企业是社会的一种器官”，企业在社会之中，但企业的目的在企业之外。

　　惠普公司创始人之一戴维·帕卡德在《惠普之路》中说：“公司为什么存在？我们为什么要办公司呢？我想许多人错误地认为办公司就是为了赚钱。虽然赚钱是公司的重要成果之一，但是我们必须进行更深一步的研究，我们必然会得出如下结论：一些人走到一起，并以我们所说的公司的形式存在，以便能够集体地成就一番单靠个人力量不能成就的事业，即为社会做出贡献。”

　　方太的理念也是如此，即把赚钱当成一种为社会做贡献的结果，而不是目的本身。

　　茅忠群多次举到一个例子，说明只有用良知捕捉社会需求，才能驱动真正的产品创新。方太的研发，以前更关注风量、风压、噪声等功能指标，但他觉得光考核功能就像把人当作机器，漠视了人的感受，于是在考核体系中将功能的权重下调，而主要看用户体验与感受，站在利他角度来思考如何真正满足和创造用户需求。2010年，看到CCTV的一则报道《厨房油烟加剧家庭主妇肺癌风险》，茅忠群意识到风量、风压、噪声与家庭主妇的健康之间没有必然关系，影响她们健康的主因是在烹饪过程中吸进了油烟，而高温油烟中存在一定量的致癌物。自此方太开始研发“不跑烟”的吸油烟机，把“最佳的吸油烟效果”作为方向，2013年推出了“风魔方”。

　　方太水槽洗碗机的发明，其出发点是，考虑到很多儿女看到父母劳碌了一辈子，还要用双手去洗油腻腻的碗筷，于心不忍，而市面上的欧式洗碗机又不能很好地满足中国人和中国厨房的需求，于是整整研发了5年，透彻地解决了消费者的痛点。如果不是以用户为中心，带着“仁者爱人”之心做研发，很难创造出这样的产品。

　　当方太把自己定义为社会组织，也就必然在商品之外，创造出让社会可以分享的文化产品、精神产品。“家庭幸福观”是第一个产品，是告诉大家如何幸福的一套理念和方法。

　　方太“家庭幸福观”具体是四条：衣食无忧、身心康宁、相处和睦、传家有道。“衣食无忧”靠劳动、奋斗；“身心康宁”靠饮食有节（洁）、睡眠充足、锻炼适度、心情平和、福德厚积；“相处和睦”关键是要处理好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兄弟关系；“传家有道”的核心是行善积福，“有益于人则为善”。

　　“家庭幸福观”还提出，幸福从常说“我错了！”“我也错了！”“我帮你！”“谢谢你！”“我爱你！”这五句话开始；之上是“立一个志、读一本经、改一个过、行一次孝、日行一善”的“五个一”；再往上，是明心重道的层次，建设心灵品质，开发心灵宝藏，成就伟大企业，成就更多家庭的幸福，同时实现自己幸福圆满、觉悟自在的人生。

　　在商业史上，不少优秀企业通过开办商学院、企业大学传播管理经验，但像方太这样，提出一套和企业具体产品完全无关的系统化的文化产品，并向社会传播，可以说极其罕见。方太未来十年的目标，是让千万家庭提升幸福感，让更多企业家迈向伟大企业。据悉，首期方太文化体验营即将开课，为更多有志践行中西合璧管理思想的企业提供切实可行的方案与路径。显然，方太和茅忠群的定位已经不完全是经济组织和企业家，而是经济组织与社会组织合一的“社会创新组织”、“社会服务组织”和社会价值的推动者。这种想法，可以说深怀理想，这种做法，可以说石破天惊，也注定会是漫漫征程。

　　新一代中国企业家的精神

　　《财富》杂志2018年世界500强排行榜，中国企业有120家，距离美国（126家）已经很近。但相比于规模，中国企业在品牌价值、美誉度等方面还有相当差距。

　　中国企业要完成创新驱动的升级，以及向优秀社会公民的转型，在技术、管理、制度等方面都需要提升，但最为需要的，可能是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变革。

　　有“日本资本主义之父”之称的涩泽荣一，在《论语与算盘》中说，传统观念总把“义”与“利”对立起来，而通过《论语》可以提高商人的道德，使商人明晓“取之有道”的道理，“算盘要靠《论语》来拨动；同时《论语》也要靠算盘才能从事真正的致富活动”。

　　士魂不离商才，商才不离道德，才是义利并举的企业家。

　　从“导人向善”到为了“亿万家庭的幸福”，茅忠群堪为中国“士魂商才”的典范。“士”，是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面，“商”，是创造伟大企业的一面。

　　君子择善而固执。斯斯文文、定力十足的茅忠群其实也有很“固执”的一面，他坚持不上市，不跟风、不搞资本运作、不打价格战、产品不轻易走出厨房，也不搞关系。他对我说：“我就想着在中国，凭着良知创新，导人向善，不搞任何歪门邪道，不做任何投机，看这样能不能做成一个好企业。方太是我的试验。是对良知和善的试验。”

　　基于这样的气质，方太多年来坚守高端和创新路线，从不打价格战，所以中国的厨电市场，少有恶性竞争、拼价格战，从而使方方面面利益相关者能够共赢。

　　“伟大的企业始终会传递一种正能量，通过自己的垂范导人向善，唤醒人们沉睡的良知，让更多的人从内心不安的状态转变到心有所安，获得真正的幸福快乐。”这是几年前茅忠群的心得。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如果说企业家精神的实质是创新，茅忠群最大的创新是让方太形成了中学明道、西学优术、中西合璧、以道御术的方太文化体系。

　　朴实无华但坚韧不拔，用良知造精品，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现代商业文明相结合，以亿万家庭福祉为念——我所看到的方太，是我们这个追求美好生活的新时代的供给侧标兵。它特立独行，但无丝毫张扬，没有一点骄狂。

　　在茅忠群身上，我看到了新一代中国企业家的精神，就是要在产品创新、技术创新、组织创新等管理创新之外，展开文化寻根和文化创新，塑造企业的文化之魂。这样的努力，必将打造出中国好公司、善公司、良心企业的新标杆。

　　《周易》中说：“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知天文，可知四季变化；有人文，可以教化天下。在方太，我感到了中国文化“人文化成”的力量。方太是一个企业，也像一本书，我建议做企业的人要读一读，也相信大家一定会开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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